半缘修道半缘瑾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瑾。

【恩瑾】守护·告别

——说不清谁守护谁的曾经,祝愿彼此能被人守护的未来。

 

1.

我是张怀瑾,这个是我的故事。

在我痴迷于哥斯拉的过去,她喜欢精灵宝可梦。

有一天,我的哥斯拉把她的胖丁揍了一顿,锋利的爪子揪着胖丁的尾巴,从五楼将其一把扔下。她捡起地上脏兮兮的玩偶,眼泪汪汪地跑到外公身前。

外公问我怎么回事,我撒谎说我们只是在普通地玩,“哥斯拉”一不小心弄脏到了她的玩偶。“我怎么知道这东西这么不耐脏呢”。

这样的理由自然瞒不过外公,他神情严肃地让我给她道歉,并没收了我的“哥斯拉”。我不服气,腮帮像青蛙一样鼓起,质问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她低着头,只顾着擦拭眼泪,我愈发怒不可遏。

女生就是这样。喜欢一些无聊透顶的玩具,遇到点小事动不动就告状,她一哭,无论事实真相如何,受罚的永远都是我。

凭什么她就该被宠着,就该做温室里的花朵?

外公让我送她回家,自己在路上好好反省错误。夕阳染红了沈阳七月的街道,在外公的书店已经从视野中缩成一个小点后,我把她按在墙角。

——宝可梦又贵又丑,还不能变身,只有哥斯拉才是最好的玩具。黄恩茹!你继续哭吧,继续告状吧,反正我再也不会和你一起玩了。

朝她吼出这样的话,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她瘦小的身体沉在我同样瘦小的阴影里,脸颊的泪水不再那么晶莹,只是在初夏的蝉鸣声中缓慢地,无声地流淌着。

我向来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有一次主动去找过她,她也没有来,这样最好。大约是一个多月后,我从游戏厅回来,路过街角的花店发现已经关门了,询问外公才知道,她家已经从小镇搬走了。

十五年零六个月后的清晨,一阵敲门声把我从梦中唤醒。从快递小哥手中接过轻轻的包裹,难以抑制的狂喜于眨眼间冲散了我朦胧的困意。

我抱着箱子走回床边,路过书桌时顺手取过裁纸刀,小心翼翼地沿着缝隙割开透明的胶带,哥斯拉略带腹黑的笑容终于绽放在触手可及的眼前。

果然手办才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啊……

在某段特定的时间里,我们总是执拗于某种观念或是习惯,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的想法会将过去的一切全盘推翻,正是在这一次次的回炉重铸中,我们塑造着自己灵魂的形状,恍然回眸时,才发现如今镜中的那人已和昔日的少年渐行渐远。

即使有着同样的名字,眉宇间或许也残留着几分相似,但你的确不再是他。你失去了很多他曾经拥有的东西,却也获得了他所不具备的心智与经验。

梦境有时会将他与你联结,潜意识里让你产生错觉,你开始认为如果是成年人的手掌,或许就能握住比那时更多的美好,认为如果是现在这颗已然千疮百孔的内心,一定能弥补过去因为懵懂愚昧而留下的遗憾。

——真的是这样吗。

 

2.

 

有个奇怪的现象是,孩童之间的友谊,往往远不如双方上一辈因此建立的关系更加长久牢靠。

我也是在家族聚会的饭桌上,听母亲无意间谈起她在刷朋友圈时偶然看到了恩茹她妈回小镇上买了套房子,才恍然回忆起曾经有过这么一位“青梅竹马”的事实。

“她以前在丁字口那里开花店,后来好像去了北京。我记得当时怀瑾你和她女儿经常一起玩是不是?”

“可能有段时间吧。那么久的事,我怎么可能记得清呢。”

实际情况自然并非如此。人类大脑向来都是被严重低估的器官,它从不遗忘,只是将某些记忆选择性地封存。一旦因为某个契机打开了回忆的缺口,过去的一切就会从那缝隙中涓涓溢出,并在短短一首歌的时间内化作决堤的奔流。

我仰面躺在漆黑的房间里,眼前回忆起女孩稚嫩的面容。按照现如今的审美来看,那时的她倒确实有几分可爱,略带天然卷的长发不管怎么梳理还是乱糟糟的,即使让外公那两只虎皮鹦鹉在上面筑巢也毫无违和感;肉嘟嘟的小脸上镶嵌着两颗红玛瑙般的大眼睛,无论在任何时候都闪烁着晶亮的光彩——

唔,尤其是哭的时候。

有种说法是人类潜意识里会根据自己当前的需要刻意去美化回忆,就像是作家追求艺术效果的文字,将想要记住的部分大书特书,而对试图遗忘的部分一带而过。

我宁可这是真的。

事实却是,偏偏在关于那段友情破裂的经过时,记忆的笔法来得格外冷酷,清晰,不给我丝毫狡辩的机会,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七月的午后,回到我一边“咔嚓!嘣!唰唰唰!”地为哥斯拉配音,一边操纵着自己的玩具一下下拍打在她的玩偶身上的瞬间。

这种手段我并不陌生。随着年纪的增长,心智的成熟,我曾经无数次做出过这样不愿担负责任,因而“借刀杀人”的选择。每一次的实践,我的手段都比上次更加高超娴熟。十五年前,外公惩罚了“哥斯拉”,将它封印在了永无天日的纸箱底,而到了高中时代,有人则因为我“大义凛然”的告密,被处以了开除学籍,留校察看的处分。

仔细想想,隐藏在“乖孩子”,“好学生”面具下的我,其实一直都是那样一个令人作呕的险恶之徒。

而最令人作呕的莫过于,直到现在,我依然如此,从未改变。

我和恩茹曾经是最好的玩伴。晚饭之后,她总是会跑来我的家里,在茶几的花瓶里插上一朵新鲜的花,然后和我并排坐在沙发上,一边往嘴里塞着剥好的煮花生,一边等待着动画联播的开始。她总是先耐心地陪我看完我感兴趣的四驱兄弟,哥斯拉,圣斗士星矢,再强行抓住想去外面玩弹珠的我,逼我看完她喜欢的百变小樱,精灵宝可梦和飞天小女警……家里的大人也很喜欢她,说她聪明,乖巧,懂事——反正那个时代的大人只会这一种称赞小孩的方式,仿佛每个好小孩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我之所以会开始变得讨厌她,其实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这样说似乎又有点推卸责任的意味在里面,但姑且先按照这样的逻辑说完。街对面的麻将馆里,有一对兄弟叫老柏和家乐。家乐和我年纪相仿,老柏则比我们大上两岁,他性格强势,身材高大,是街上的孩子王,无论在游戏还是玩具上都是引领潮流的那个人。

或许是由于比我们更先“成熟”,更早意识到男女有别的缘故,从某段时期开始,他便不再和女生玩耍了。他说女生稍微受点委屈就到家长那里去哭去告状,没意思。

在所有人中,他尤其针对恩茹,他说有一次自己带着家乐和其他几个孩子偷偷去一家黑网吧,恩茹好奇也想跟着去,他拗不过女孩只好同意。他们在那间音像店昏暗的地下室里玩电脑,男生们轮番上阵玩着魔兽争霸3和梦幻西游,恩茹也体验了一会儿QQ堂。回到家,他妈妈还在和客人打麻将似乎并未察觉,可第二天一早,她却突然揪住他的耳朵把他从床上扯了起来,并让他老实交代。他抵死不从,结果被织毛衣的铁签子打得皮开肉绽,还被没收了全部的零花钱。

对这件事,他一直记恨在心,认为一定是那个乖乖女恩茹背叛了他们。但直到恩茹搬走后的某一天,家乐表情复杂地偷偷找上我时,我才知道当时在母亲的淫威下说出真相的其实是他。

理由实际上并不重要,事实就是在老柏的带领下,街道上的男孩子逐渐开始排斥,厌恶女生,将所有仍然和女生一起玩的人称作“假女子”,而我也曾被冠上这样的称号。他们不再主动邀请我一起玩,有什么事也不告诉我,包括懦弱的家乐在内,所有当初以朋友相称的人全都将我疏远在外——

只有恩茹,只有她依然每天过来找我玩,仿佛她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不知道正是因为她的存在,我才会沦落至此,甚至还大言不惭地说出了“不管他们怎么样,我都不会留下你一个人”这样的话。渐渐地,我开始从心底里厌恶起她来,她那些品位低俗的玩具,她那刁蛮不服输的性格,她那越来越长,越来越彰显着她与我们不同的微卷的长发……

曾经的优点尽数转变成缺点,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开始引发我强烈的敌意,而那份敌意,被我灌注到了“哥斯拉”锋利的尖爪之中,最终撕裂了这段早已病入膏肓的友情。

她终于也不再强撑,不再因为怜悯继续尝试维持这段关系。

在我冲动地说出“不会再和女生一起玩”并在短短的零点一秒之后便开始后悔的时候,她却已经埋着头把我的手轻轻推开,一言不发地独自走向街口,留我一人站在细碎的梧桐树荫下,望着她逐渐缩小,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流出了我最为痛恨的咸咸的眼泪。

 

3.


说到童年记忆,这条塞纳河必然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春天风来的时候,外公总是会领着我去河滩放风筝。幼小的我并不了解那一收一放之间的技巧,威风凛凛的老鹰在我的操纵下总是没飞出多远便一头栽了下来……这种时候,看到那些大人们的蜈蚣悠然自得地浮在天空的最高处,总是不由得心生羡慕。

现在的塞纳河当然不再是曾经的模样。重新修缮的河滩变成了开阔的广场,沿着河岸的街道上火锅城,茶楼和KTV鳞次栉比,依然是娱乐的好去处,但娱乐的方式早已今非昔比。

即便是在晴空万里的仲夏,晨间的河畔依然透着某种苍白的清冷。那些在夜晚绚烂着华丽霓虹的招牌,此刻则如同卸妆的商女无一例外地黯淡无光。我对照着眼前的店铺和手机上储存的照片,浅青的色调,简约淡雅的装潢,与周遭友邻格格不入的气质——应该是这里没错了。

星梦书吧。

如果母亲从朋友圈上得到的情报无误,这里应该就是恩茹现在打工的地方。

若非赋闲在家的日子太过无聊,我也不至于会在这么突兀的情况下与她见面。十六年整的时间足够让最亲密的挚友形同路人,更何况我和她的往事是以那样一种不太愉快的方式收场。

也或许她早已忘了,就像我也有很长的时间将这些经历抛之脑后一样。这样最好。如果真是这样,我就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去让她重新记起。

好在无论从外表还是灵魂的形态来看,我都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熊孩子了。有的时候,就算是我自己也无法将那两个身影对号入座,更别说她了。只要我不开口提起,她也只会当我是个普通的客人吧。

我走进书吧,淡淡的红茶香气将我环绕。唱片机播放的是你的微笑,两个女生唱的版本。黑胡桃木的书柜沉默谦卑地伫立着,装帧漂亮的书籍沉睡在其怀中,期待着在某个时间被人选中,被人唤醒,被人阅读,被人了解。

遗憾的是,无论它们藏着怎样特别,怎样精彩的内心世界,在这样的一个清晨,它们都注定无人问津。即便是唯一的访客,也并非为它们而来。

我看到了她,她穿着制服,坐在吧台上。

说是这么说,但我其实并不确定那一定是她。如果不是此刻的观察带有强烈的目的性,我可能只会把眼前的服务生当做是某位气质出众的文学少女。

她变了好多。

幼时有些婴儿肥的脸蛋如今恰到好处地清瘦着,皮肤倒是一如既往的好。鸟窝般的卷毛终究免不了被修正的命运,眼前的她一头笔直的黑发出落得如此大方。

她正在看一本书,神情专注,似乎没有留意到我的到来。或许是出于不愿打扰她,抑或只是单纯心虚的缘故,我故意将脚步放的很轻,但当我走到某个角度时,店外阳光投下的我的阴影刚好从她的眼前晃过。

她抬起头来,红玛瑙般的瞳孔中流动着温润的光泽。

我的呼吸微微一滞。

十六年过去了,我早已不再适应这样的对视。强忍着想要转移视线的冲动,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希望能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自然些。

她打量着我。我自认相貌平平无奇,也没有什么标新立异的打扮,一般来说不会需要他人观察这么久。那么唯一的解释,恐怕就是……

“怀瑾?”

果然是这样吗。虽然对于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让十六年后的她在短短十秒之内将我认出来这一点感到无比好奇,但此情此景之下追问这样的问题也实在是太煞风景了些。

“……嗨。”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是早就知道了吧。”

也是,这种时候,正确的反应应该是“咦,是恩茹吗?”才对。然而现实中的社交并不像网上的文字聊天可以反复斟酌,而见机行事临场发挥也向来不是我的强项。

“嗯……听说你回镇上了,就想来见见你。”

“欸……我还以为你早把我忘了呢。”

她歪了歪头,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

她会这么想,是否说明在过去的十六年里,她也曾在其中某几个瞬间里想起曾经有一个叫张怀瑾的混蛋背叛过她的友情呢?最让人沮丧的莫过于,在我还对那女孩是否是她抱有一丝怀疑的时候,她却已经率先叫出了我的名字。

所有的细节都将我牢牢置于不义之地,反复提醒着我,不允许我停下自责的心情。

“怎么会。”

——因为你是我儿时最好的朋友。

——因为我一直对伤害你的事心有愧疚。

无论说出哪一个理由,都只会让我更加厌恶自己的虚伪。我越发认定和她见面的决定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不管发生什么,也只会为对方和自己徒增烦恼。

“抱歉啦,我不该怀疑这一点的。”

她像是看出了我的局促,但却似乎理解错了我尴尬的原因,于是对我做了一个双手合十,抵住鼻尖的动作。

我清楚地记得,过去的她远比这要更加强势,和那时的我一样,都是死不认错的类型。或许正是这样的原因,才导致我们完美错过了每个修补关系的契机,最终失去彼此。可现在呢?

“我才是……不好意思啊,太久没见了,稍微有点紧张……”

重逢后的交谈,变成了两个人抢着道歉。成长让我们更懂事,更讲礼貌,更愿意为他人着想,但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其实也是啦……对了,你想喝点什么?我做的焦糖玛奇朵很好喝,要不要尝尝?”

“好啊。”我笑了笑。

“嗯,那请你稍等!”

她点了点头,虽然是刻意装出的活泼但依旧显得比我自然。她转过身去,熟练地摆弄起现磨咖啡机,我则在吧台前坐下,看了一眼她放在桌面上的书,是东野圭吾的那本《解忧杂货店》。

她过去有这么爱看书吗?我记不清了。小时候外公家开的是书店,但每次她来找我玩时一般却都在客厅玩玩具或是看动画片,唯一记得比较清楚的与书相关的回忆,大概就是她和我看那本厚厚的三国演义连环画绘本时,关于“赵云和姜维谁更帅”的争论了。

“你在这儿工作多久了呢?”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尽量随意地问。

“两个多月了吧。还不错吧,这个地方。”

“挺好的。”我点点头,“环境很不错,就是生意大概不怎么样吧。”

“是呀。不过店主倒是不怎么在意,毕竟也是为了情怀嘛。”她苦笑道。

“没人的时候,你就自己看书吗?”

“有时也会研究咖啡和甜品的手艺。虽然工资不算多,但胜在轻松,店主人也很好……哎,以前怎么找不到这样的工作呢……”

以前。是指离开故乡的那十几年吗。

虽然我并不认为与自己的友情破裂是导致恩茹搬家的直接原因,但由于两件事时间上过于接近,难免不让人产生联想。事实上不仅是我,就连老柏和家乐也有类似的想法。

读初一的时候,我曾经和快上高中的老柏有过一次短暂的交谈,提到恩茹时,他也露出了愧疚的神色,认为或许是自己的行为让她失去了太多的朋友,失去了对这条街道,这座小镇的留恋。

那时的我深以为然,但时至今日我却清楚地明白,友情的羁绊并没有少年们想象中那般强大,现实中绝大多数的事实,都不会因为人的感情而改变动摇。

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原谅没能在她离开之前,以挚友的身份同她道别的自己。


4.


“在想什么呢?”

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摆在了我的面前。她坐到我的对面,蜷缩起身子,下颌埋进交叠的双臂里。

“过去的事。”

“关于我的?”

“嗯,还有以前的那些家伙们。”

“这样啊。”她的目光朝左上方飘去,“我也经常想起那个时候的事呢。你,我,家里开麻将馆的家乐和老柏,KTV老板的女儿阿湘……我们一条街的孩子伙在一起玩,干了很多蠢事,想在回想起来挺怀念的。”

她的表情不像在作假。

“你和他们也不算熟,就爱来找我玩。”

“因为你家电视最大啦。”她揶揄一笑,白皙的手指地在黑色的长发间随意地绕着,“而且,他们都只看自己喜欢的节目,从不陪我看完。”

“你以为我就想看吗,还不是被你拉着。”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

回忆如潮水泛滥而过,我的状态也比之前要自然了。

“你就承认吧,真实原因是你也觉得百变小樱和宝可梦好看。”

“那个年龄的男孩儿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你不在的时候,我都是直接换台的。”

“我们都还比较喜欢的,柯南算是一个吧!我记得有一集讲少年侦探团在图书馆里找失踪的人,那个馆长的脸从电梯里冒出来的时候,你直接吓得蹲到了沙发后面……”

“你记错了,没有这回事。”

“嘿嘿,害羞了呢。”

她和煦地笑着,红玛瑙般的双眸里光辉闪烁。真是丢人,明明是我主动来找她的,现在却还需要她来推动对话的进行。

“还以为你比以前矜持了许多了,没想到还是这么口齿伶俐。”

“平时我可不是这样的。”恩茹撇了撇嘴,“大概是看你一本正经的样子,觉得很有趣吧。”

很有趣吗。的确,如果印象的我还是过去的那个熊孩子的话,看到眼前这个青年的确会觉得反差很大吧。

“那我倒和你相反,平日里的话没这么沉闷,今天……嗯,主要还是有点紧张。”

“莫非现在的家乐是那种在熟人面前很话痨,有外人在时就板着一张脸的类型?”

所以她已经擅自把自己分类在了“外人”里面吗?

虽然不得不承认,她可能没有分错。

“在社会上,太过强烈地展现自我没什么好处。”

“一点也不像那个争强好胜的小家乐该说的话呢。”她注视着我。

“人是会变的嘛。”

我低下头去,看着她以焦糖在奶泡上绘制的笑脸图案,近乎自语地说道。

一杯咖啡的时间里,我们聊了很多。依旧是她掌握着话语的主导权,她提到了很多童年时期一起经历的趣事,虽然每一件都足以被称作黑历史,却也的确博得了如今的我会心一笑。直到我终于注意到一个细节,那就是在她的讲述中,曾经的一切都太过美好,就好像是她刻意地忽略了所有不愉快的经历一般。

能够刻意忽略,也就代表着,她一定也清楚记得吧。

我收敛了笑容。

预先制定的计划还未开始执行就被对方打乱,使我险些忘记了自己此行最初的目的。

深深呼吸,气沉丹田。

“黄恩茹。”

十六年后,我再次喊出了她的名字。


5.


“黄恩茹。”

“嗯?”

“对不起。”

我用力注视着她的眼睛,红玛瑙色的漩涡像是要将我的灵魂吞没。

她看起来并不惊讶,但也不算毫无波动,微微张开又缓缓并拢的嘴唇,眉弓与肩膀的肌肉下意识地收缩。

“我知道你一定会这么说。即使你不说,我也从你看我的表情里知道了。”

即便如此。

“对不起。”

我双手合十,食指抵在鼻尖,那是她刚刚向我道歉的姿势。一旦迈出了第一步,之后的意念也会跟着变得坚定,此时此刻,露出局促表情的人变成了她。

“不要这样……小时候我们都不懂事,我知道你不是真心的。”

“正因为小时候不懂,才需要长大后的我来道歉。”我说,“那个时候我害怕被其他人孤立,将一切的责任都推到你的身上,明明你才是那个一直对我不离不弃的人,我却选择了伤害你,融入他们。”

她抿着嘴不说话,拇指在大臂的肌肤上轻轻摩挲着,就好像是空调的温度开得过低。

“我对你做了混蛋的事,说了恶毒的话。过去的罪恶不会因为一句简单的‘不懂事’就可以被原谅,留在回忆里的伤口也不会因为一句‘对不起’就愈合。我知道就算现在这么说也已经无济于事,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说,对不起。”

是的,我并非为为了恩茹而来。

我是为了我自己。

“罪恶感吗……人们总是喜欢这样自寻烦恼呢,明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轻叹一声。

“我就是一个这么矫情的人,让你失望了吧。”

“没有哦。”她摇摇头,眸光柔和得像是一块化掉的巧克力。“我很谢谢你的愧疚之心,真的。最后一次吵架之后,我真的很难过,甚至有些莫名其妙,想不通你到底是发了什么疯。我恨你,讨厌你,在心里咒骂你,发誓再也不理你……”

继续。

我想听的就是这些。

“直到有一天,不再年幼的我突然发现,曾经心怀怨恨的那个自己,和你并没有任何区别。我们一味地将过错推卸给对方,从未尝试着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如果我能明白你当时的处境,如果我不自大地认为我一个人的友谊就能支撑你全部的童年,或许我们……”

话语停顿了片刻,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短暂的沉默后却不置可否地笑笑,继续说道。

“然后我明白了,之所以我会那么生气,那么难过,正是因为我从心底里珍惜着这段友谊。现在的也是一样,你越是自责,越是背负着罪恶感,就证明我们的往事在你心中有着越重要的意义。所以,你对我道歉,我很开心。”

换作是别人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只会认为是从什么公众号上抄来的鸡汤文而嗤之以鼻。但不巧的是,此刻的我正被她的视线所黏住无法脱身,也因此确信着她所说的每一个字皆是发自真心。

“不要原谅我。”

我低下头去,轻声地说。

“只要你答应我,你要原谅你自己。”

“那不行。”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固执。”

“你不也一如既往地让人为难。”

两个文艺的人碰在一起,总免不了说出如此尴尬的对白。一时间凝固的空气,旋转的黑胶唱片以乐音修饰着短暂的沉默。

我不知道恩茹是否已经意识到,我扭曲的价值观已经让我承受不起他人纯粹的善意,她越是对我宽容,对我温柔,我就越是无法释怀。

这不是我想象中的那场会面。

飞儿乐队的你的微笑,黑胡桃木的书柜,红茶和焦糖玛奇朵的香味,以及这样的黄恩茹。明明是现实,却比梦境还要精心,刻意,让人无法相信。

“讲讲你自己吧。”

她忽然开口。

“我是意思是,我想知道在那件事之后,你是怎么过的,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男孩子的。”

“我的故事一点也不有趣。”我苦涩地一笑,“你走之后,我又接着浑浑噩噩了好一段时间,然后是自以为了解了一切的三年,拥有太多却不懂得珍惜的三年,沉浸在回忆里对现实无比失望的四年……因为自己的叛逆,吃了不少苦头,每次刚从之前的经历中吸取教训,却又犯下新的过错……”

“太笼统了。”她指出。

“那你想让我怎么说。”

“嗯……具体案例结合分析吧。”

于是我只好从她离开后的小学四年级开始讲起。提到了前往沈阳读中学,提到了关于文学梦想的追逐,提到了青春期的伤痛与遗憾,提到了逐渐步入社会的压力和心态变化。

她听得很认真,表情好似临考前抓紧复习的高中生,就差没有拿出本子记笔记了——她应该是想补全那十六年间缺失的关于我的了解吧。

“我倒是觉得挺好的。”

在我终于完成了对自己糟糕人生的主观总结,开始品尝她亲手制作的咖啡时,她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有遗憾才是人生,要是一切都顺从心意,也就没有那么多值得铭记的事情了。”

“你现在说话真的是句句在理,我都没办法反驳。”我笑道。

“我知道你是在挖苦我。”

她柳眉一竖,露出娇嗔的表情。

“我只是觉得听一个比我还要文艺的人说话真的蛮有趣的。”我放下咖啡杯,“那么该你了,黑历史这种东西,向来都是需要互相分享的。”

“好啦。”她眨了眨眼睛,“那么我也从一开始讲起咯?”

“当然,越细越好。”我表情严肃地说。

“嗯。那天傍晚我回到家,一直哭到了深夜。我妈的性格你也知道的,看不得我受委屈,就想来找你,我拉住了她,因为我无法想象再次见面时你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周末,爸爸从昆明出差回来了。他知道这件事后,摸了摸我的头,劝慰我说不要生气,会给我买一个新的,更漂亮的娃娃。”

这也太细了点。诚意满满啊。

“于是他带我去了沈阳。那天下着挺大的雨,打在车盖上噼里啪啦的,雨刮器扫来扫去也只能勉强看清前面的道路。爸爸开得很慢,不管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中,他从来都是一个细心谨慎的人,有时甚至有些无趣。他总是很忙,不是加班就是出差的,好不容易回家,也不知道该怎么陪我,只能给我买我想要的玩具。”

“所以,我一直都认为,他这样按部就班,缺乏冒险精神的人,是绝对没有可能遇上什么意外的。”

“我错了。”


6.


我不记得那场大雨。

它就存在在过去的某一天,存在在我记忆中某个布满灰尘的部分,但我却绝对无法回忆起它的形态,因为对我来说,它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

但对于恩茹来说,那却是一切改变的开始。

一辆运载建材的货车,固定的缆绳松动,深灰色的钢筋从货舱倾倒出来,恩茹的父亲为了规避猛打方向盘,轮胎却在大雨中打滑,桑塔纳一头撞在了高速公路的护栏上。

恩茹受了点擦伤,她的父亲却性命垂危,被送到医院ICU。经过抢救,虽然保住了性命,但由于大脑中枢神经组织受到严重损伤,陷入了植物人的状态。对于一个家庭来说,这某种意义上比死亡还要痛苦。

失去了家庭的支柱,仅凭母亲的花店根本无法负担高额的医疗费用,她们只好将他送回老家,请他的兄弟父母一同照看,而这才是恩茹从街上搬走的真正原因。

对这一切丝毫不知情的我,当时正沉浸在失去“哥斯拉”的悲痛中。两周后,新的兴趣“游戏王”很快就让我忘掉了之前的不愉快,我继续愚蠢着没心没肺着打发着剩下一半的夏天,而恩茹的童年时代却在那时提前结束。

大约半年之后,她的父亲终于从长眠中醒来,但由于脑部严重的损伤,只拥有三岁孩童的智商。恩茹的妈妈,那位身形清瘦却意外好强的女性,面对这样的男人始终对他不离不弃,她辗转各地,不停地打工,维持着这永远也回不到过去的家庭,并执意供养恩茹继续上学。

初中开始,已然有着超越同龄人成熟心智的恩茹开始尝试替母亲分担。她做过很多工作,我可以接受的和我无法想象的都有;她遇到很多不同的老板,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现在的这位一样对她关照。

晚上和周末的打工影响了她的学业,她也因此和母亲吵了一架。高一那年,固执的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辍学,可即便她和母亲如此拼命地工作,家庭的条件依然十分艰难。

父亲的情况一直不能好转,母亲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婚。对于她这样的选择,没有一个人责备她,但恩茹却知道,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母亲每天都以泪洗面——可在那艰难维持家庭生计的十年里,她从来没流过一滴眼泪。

恩茹知道,母亲并非无法继续坚持。她是为了自己的未来才放弃的。

虽然在叙述的过程中她的语气都很平淡,仿佛在讲述着某个素不相识的人的故事,但向来对文字有着某种直感的我却能够想象,直到命运再度改变之前,少女那倔强的脸上绝对从未拥有过笑容。

母亲的再婚对象是一个商人,虽然称不上富庶,但至少足以让母女二人过回安稳的生活。他是一个好人,或许是因为也曾有过一段伤痛的回忆,他比任何人都更加珍惜宝贵的现在。他全心全意地爱着母亲,也爱着那与他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恩茹。

恩茹很感激他。

在他的帮助下,恩茹恢复了学业,但在高中顺利毕业后,她却放弃了前往大学继续深造的机会。她觉得对于她来说,能达到现在的程度已经足够幸福了,再要求更多,只会让她失去对现实的实感,忘记自己是怎样的人。

“后来我妈说,想要回老家买个房子,爸答应了,我们就一起搬了回来。你知道我是闲不住的人,就找到了这样一份好差事。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恩茹吐了吐舌头,结束了她的讲述。

我知道她在等我的评价,但此刻的我脑袋却混乱到说不出话来。

我向来不是那种喜欢去倾听别人不幸的人。或许有的人习惯从他人的不幸中攫取维持自己生活的力量,但我却只能从中感受到痛苦和悲伤。

我不知道有着这样经历的恩茹,在听我谈起那段中二的往事,追逐梦想的艰辛,以及关于大学的牢骚时会是怎样的心情,但如果我是她的话,想必一定会讽刺吧。

——你明明已经那么幸福了,凭什么还能在语气里充斥这样的遗憾呢?

“别不说话啦……我知道我的故事确实不那么有趣。”

她伸手捏了捏我衬衣的袖口。

“我还没有自大到将你经历的一切苦难都归结于自己的过错上,但至少现在,我想再多难过一会儿。”

“我妈说过,很多事情冥冥中自有天数,我们主观的情感能改变的太少,所以不如坦然面对。你看,我自己都看开了,你就别这样啦……”

为什么反而变成了她在安慰我呢。在这样的她面前,我似乎无论如何去说,如何去想,都只会让自己显得那么伪善,那么卑鄙。

比对于此刻的愤怒更为愚蠢的,只有流给过去的眼泪。

可人类,从来都是愚蠢到无可救药的生物啊。

我刚开口想要说什么,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却响起了一阵可爱的猫叫声。

“啊,电话。”

她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

“是我妈打的,抱歉啊,我先接一下。”

“没事。”我苍白一笑。

“喂,妈啊……今天中午啊……应该不回来吃了,我这边来了一个老朋友,正聊天呢……你应该不记得了吧,小时候经常一起玩的一个男生……嗯,你们俩吃就好啦,晚上回来再慢慢聊,拜啦——”

她挂断电话,朝我微微一笑。在她锁屏之前的一瞬间,我瞥见了她手机的桌面。

“你的屏保是猫猫吗?”

“嗯嗯。”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红玛瑙色的双眼中再次闪烁起晶亮的光辉。她把屏保亮给我看,是一只漂亮的英短,亮丽的毛色,蓝宝石一样的眼睛,贵族般高贵优雅。

“漂亮吧!我拿自己打工存下来的钱买的。”她有些得意地炫耀着。

“很可爱呀,她叫什么名字?”

“饼饼。”恩茹低声地说。


7.


最终,我没有和恩茹共进午餐。

在那之后,我们又闲聊了会儿,来了客人,我也不好意思一直打扰她,便告辞了。

我没有要她的联系方式,比起通过网络的文字交流,我认为在某个清晨光顾这家书吧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我应该不会在故乡久待,几天后就要返回北京,下次再见面,可能是冬天了。也或许到那时,那位未曾谋面的善良的老板也无法继续维持这里的生意,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可能就会再一次和恩茹失去联络吧。

幸运的是,至少这一次,我们做到了一件十六年前的我们没能做到的事。

“再见了,恩茹。”

“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

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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